第123章

他四下看看,跑进自己的屋子,再捧着一只埙出来。

他站在墙下,仰起头望着少女说:“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。”

“好啊。”少女眉眼弯弯,安静地听完。

哪怕她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,不了解这首曲子的意思,但她懂了陆潜辛的意思。

她咬着下唇尽量克制地笑,双眼眯成一条缝,就像一只捉到猎物后惬意的小狐狸,“以后你教我吹?”

陆潜辛立在院子里,握着那只埙,也慢慢地说:“好啊。”

骨制器体的触感并不细腻,但并不妨碍他的心在晚风里变得柔软。

哪怕十几年过去,君埋泉下,我寄人间。他依然能记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,包括黄氏面颊上的小雀斑与她脚上绣鞋缀着的珠花。

“你娘曾与我说,她虽是女子,但若未来夫婿不如她意,她是断断不会乖乖上花轿,定要反抗父兄的。”陆潜辛露出一点笑意,眼角堆起细细的皱纹。

“她应该反抗的。”陆双楼面无表情地说,“至少有可能避免和你这样的人结为夫妻。”

他把碗碟一一拿出来摆好,“从前我会想,我宁愿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。”

“你应当知道,你娘不后悔生下你。”

陆潜辛一动不动地看着陆双楼,似乎想要从少年的面容轮廓中看到故人的影子。

黄氏就是这样的人,不管做什么,下定决心之后就绝不会后悔。

他们在秋闱放榜后成亲。

少女雀跃地分享他的小院子,盘起青丝成了新妇。

她有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铺子,成亲第二日照常开门。

每日他在家读书,等她踩着斜阳回来,在炊烟里给她吹埙。

第二年正月,他上京赶考,黄氏送他出衷州。

他乘船向东流,背着她打理的包袱,站在船尾向她大声地喊:“你等我回来!”

黄氏站在渡口,抱着他送给她的埙,弯着眉眼向他久久挥手:“夫君!我等你蟾宫折桂,衣锦还乡!”

他野心勃勃地随族人一同踏入宣京。

十年寒窗无人问,一朝榜首天下知。

来结交的仕子、说亲的媒人踏破了客栈的门槛,他欢迎前者、婉拒后者。

他说他已成亲,说得次数多了竟无人信,只道他中了状元,就看不上那些寻常莺燕。

他在翰林院入档之后,便要回乡。

临走前一天,恰是三月初三。在宣京做四品朝官的长辈邀他去至诚寺,他想着正好还愿祈福,便答应了。

谁知就此埋下一辈子的悔恨。

回到衷州之后,全族迎他,却不见黄氏。

族长把他带到祠堂,族老宗亲皆在,意思很简单。

“雁回王氏的家主有意招你做女婿,生辰八字皆已看过。这是我们陆氏进入宣京的机会,你可要做好准备,不容错失。”

“可笑,金樽玉馔不曾想起我,攀炎附势却要我来做,宗族荣耀与我何干?”

“你是陆氏子,你爹娘的灵位皆在这间祠堂。”

“宗族供养你读书成人,你自当报答。”

“可我已有妻室!”

“商贾之女,休了便是。”

他带着休书回自己的小家,关上院门后就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。

黄氏惊喜地迎出来,被他一把抓住肩膀:“我们跑吧?”

“好啊。”黄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也没有问,只卷了细软无条件地跟着他。

然而出逃不过半夜,就被抓了回去。

两人被带回宗族,他才知黄氏已有身孕。

陆氏困于甘中已久,几代人都渴望着跳出西北,走入宣京。

难得出了位状元,有与北方大族联姻的希望,绝不可能放过。

要么一尸两命,要么他上京联姻。

这个选择不算难做,陆潜辛冒着夜雨离开,再没有回过衷州。

“我知道,后来我就不那么想了。但我仍然心疼我娘。”

陆双楼提起酒壶倒酒,语气淡淡。

淡漠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,悲伤愤怒痛苦承受得多了,人就会麻木。

“你应该知道甘中路的风沙很大,不管甘北还是甘南。”

“但你肯定不知道阿娘带着我走遍甘中,走不下去了,才上京来找你。”

陆双楼的童年在惊恐与奔忙中度过。

甘中地贫,民风凶悍,官府势弱。

黄氏独身携子,为人灵俏又有几分姿色,无论辗转到哪个地方,都杜绝不了各种流言与骚扰。

而他的相貌继承了他爹娘的所有优点,在甘中遍地饥黄里,精致得格外显眼。

积蓄充足时,黄氏尚能时常守着他。后来他大一些能认人认路自己烧饭吃的时候,黄氏就不得不忙于走街串巷叫卖各种小东西。

在他娘忙着生意的时候,各种大孩子小孩子就钻到他们只有一片屋棚的家里,讥笑他、逗弄他、恐吓他,变着花样地拿他取乐。

他不想给他娘添麻烦,就打回去。

一个人一群人,打得过打不过,都打。

只要没昏死,哪怕只剩一丝力气也要拼命反抗。

每每他身上的伤痕被他娘发现,他娘就又收拾行李准备搬家。

直到某个月里他们走了两个县,黄氏崩溃了,抱着他大哭一场,问他想不想去找他爹。

他其实对所谓的“爹”根本没有什么概念,但他看出来他娘想去,于是点头说“好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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